《顯微鏡下的玻璃鞋》

「阿嬷住進醫院了…妳不要擔心…」父親在電話中這樣說,我急忙從宜蘭返回台北,折騰一番後在病房見到孱弱的阿嬤,九十歲的她,前幾晚突然雙腳無力癱軟骨折,眼前的老奶奶似乎一夕之間老了很多,卻撐起精神和我寒喧對談。歷經開刀的手術,她在醫院待了幾星期,每天都有親人輪流來陪她,而我在想──出院後,誰可以來照顧她和阿公?兩個近百歲的老人家。

我再見到阿嬤的時候,她已經返家休養,隨侍在側的是一位中年阿姨;不過阿嬤改變原本的生活型態,無法早上八點起床洗衣、打掃,中午坐在客廳和阿公共用午餐,下午如果天氣好由阿公推著輪椅去公園運動;本來阿嬤的行動就不方便,但可以自己一步步的慢慢走,自理起居和大小瑣事,現在卻得整天躺在床上,忍受身體的病痛,事事需要別人的協助。阿姨代替我們照顧阿嬤一陣子,我知道她是算日薪的,後來,她似乎完成階段性工作,取而代之是一位輪廓深的小姐,阿嬤說:她叫阿鸞,但其他人告訴我她是阿倫。

阿倫是從印尼來的女孩,年紀比我小幾歲,大大的眼睛,說著片語式的中文。一開始阿嬤用拗口的中文和她對話,面對我也是京片子,這讓被阿嬤訓練說閩南語的我不適應;我看著女孩在阿嬤身旁忙進忙出,提醒她吃藥,也要哄她,幫她做身體復健的伸展動作,處理她的大小便,替她洗澡,準備三餐料理,整理家務…阿嬤只要按一聲鈴,門鈴式的聲響,代表阿嬤需要阿倫了。

而我的外公,也因為車禍導致行動不便,又有糖尿病等生理病痛,所以親人決定把他送到安養中心;農曆年節,我也一同前去把他接出來和我們過年,約莫午時一刻,沒有多餘的光線照射至大廳和門廊,連排隔間的房間內,放置一張張的鐵床,也看見一位位老人家躺在床上靜養,還好房間側窗有微微的陽光斜入,讓我不至於對沒有和親人過年的老人感到太多難過,外公看到我和母親又哭了;幾個月前見到他是在醫院,那時因車禍住院,旁邊也有位台籍的中年阿姨當看護,幫他做復健,照料他的飲食起居,陪他說說話。我們住在北台灣,很少有機會南下,外公看到我們的來訪,即刻像個孩子抽搐哭了起來。

母親和我說,別在房間內嚷著要帶外公回去過年,因為隔壁床是遠房親戚,他也會吵著要回去;不過他的家人並沒有這個打算。「回家後誰要照顧他呢?」母親問我…當和親人推著輪椅帶外公離開安養中心時,我注意到樓層中的一個小空間,那裡擺放一張桌子,圍坐的是幾位東南亞籍的女性,「應該是她們的休息時間吧!」我想,桌上擺放水果、零食,她們開心的聊天,抬頭一望的電視機上,是我看不懂的文字標語,牆上的海報也是。

跨國的灰姑娘們,嗯,那個多數人知道的稱呼是外勞、外籍看護…採用相似的形容詞描述,戲謔的定名都是瑪利亞,對於她們的印象停留在工作偷懶,搶台灣人的飯碗,或是別讓她們接觸外界會學壞的事蹟陳述。但作者心目中的灰姑娘不是如此定義,她在導論前頁說明──大部分的女性移工只能深陷在來來回回的跨國遷移行旅中,灰姑娘的美滿結局仍如童話般夢幻。意即她們離開家鄉工作是為求更美好的未來,但前方等待她們的現實,卻是將被禁棝在沒有自由的自己。

藍佩嘉教授明顯以社會學角度完成大作,詳盡為社會結構的層次和現象定義註解,本書之於顧玉玲女士的《我們:勞動與移動的生命記事》,同樣都以東南亞籍的工作者為主角,但不同的是《我們》每個篇章的人物,並不囿限工作內容及國別,純粹將生命故事呈現,讓讀者參與他們的喜怒哀樂;而《跨國灰姑娘》為作者的博士論文,選擇的焦點即是家務移工,田野調查之故,聽到更多移工對於工作的心得感想,可以明白仲介、移工、雇主三者間的不對稱角力關係,當然更深層的是探索全球化勞動市場、國際政治語言間的詭譎。

如同顯微鏡下觀察家務移工,從一開始的視線模糊到聚焦清晰,放大後來看工作本質,太多論點碰撞我的思緒;我和他們有何相似或不同?社會所賦予的角色標籤,無論是自己年輕女性的身份,亦或同身為基層勞動的螺絲釘,還是全球化下在台灣土地成長的我…突然,腦海映出人權運動領袖金恩博士身影,黑白畫面是他激昂說著:I have a dream…抵抗種族歧視,倡議無論何種膚色皆人人平等,眾人群情呼應喝采;女性擁有自己的發聲權,思考生命的本質,吳爾芙在她的房間裡寫出《戴洛維夫人》,現代電影《時時刻刻》交織描繪三個女人的命運,拒絕第二性配角人生。拉回現實,移工的身影處處可見,就在我的身旁來去,街弄間穿梭的腳步,幾近無休投身家務,喘息時偷閒交談,假日車站、教堂相會友人,我和他們有何相似或不同?不分青紅皂白的污名化,輿論不佳的觀感──他們來自「落後」國家。

如果以「工作」的角度來看,身為勞動的受雇者,即使是本國老闆對本國員工,相信仍對勞工有不當要求,未給予合理酬勞及保障,特別是藍領工作者;而東南亞籍的家務移工,似乎有更多被壓迫不人道的剝削,並且沒有管道發聲。作者最後提出行動方向和政策建議,分別是將照顧工作轉換公共化,促進家務與照顧工作的正式化與專業化,並保障移工的勞動人權。大體上是以社會政策面去改革,這是值得期待的願景,但我想知道所謂的政府官員、專家學者有共識並落實能有幾人?民意通常是選舉時才會重視,而重視的是有選票的人;現況台灣關切國際移工的組織太少,政府投注的資源不多。要真正改善他們的處境,或許可從雇主和幫傭間建立感情起,社區工作鄰里間的支持系統,轉換成對他們的充權,也需要社會團體為他們倡導權利,維護家務移工工作品質,從實務和政策相互配合執行,嘗試和更多社會資源連結,喚起更多人的關切和響應。

第一次對家務移工產生輪廓是在大學課堂上,老師播放紀錄片《八東病房》,鏡頭注視著台北市仁愛醫院照護爺爺奶奶的移工們;也請到顧玉玲小姐和我們對談;那時候同學告訴我:我家的看護都會找機會偷懶,和我們討價還價。多數印象在電視畫面裡,她們將不便於行的老人放一旁,自己人開心的聊天,一種強烈對比指責移工的偷閒。後來,自己的長輩因為身體病痛,親友手邊工作繁重而無法照料,不得不僱請家務移工或是送至安養中心,才讓我有實質接觸的經驗。一直很感謝阿倫在阿嬤身邊的幫忙,有時候見面她會和我聊天,她曾說,和阿嬤還沒有好默契,但如果阿嬤人不高興或不舒服,她也會難受。

某個偷閒的午后,我在都市綠地裡找到靜謐的空間獨自閱讀,左前方一名年輕女子緩步推著輪椅,椅上窩著一位蜷縮的老人,刻意避開黃澄的光影,他們在定點暫停腳步;另名女子隨著她的腳步也推轉輪椅和老人前來,不久後,兩位、三位、四位…的家務幫傭有默契地帶著口中的「阿公」、「阿媽」聚集,好似音符流暢的落在五線譜排列。時間緩慢移走,耳邊突然聽到年輕父母對孩子的輕聲叮嚀,他們推著娃娃車經過眼前;我只是感嘆,兒時是父母不計辛勞的在照顧我們,但父母衰老後這份責任在他們…家務移工的身上。

 

 

●本文為參加99年社大瘋閱讀之作品

主題:人權

書名:跨國灰姑娘: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

作者:藍佩嘉

出版社:行人文化實驗室

得獎感言:其實這篇文章原來有寄到另個單位去,想不到連70名都沒有入圍…後來改了改裡面的文字和修辭,這回的名次可以說是令我高興的無法言語呀!剛好對寫作心灰意冷,因為這個通知,又讓我有信心!我會繼續再接再厲的~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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