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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張辦公桌就塞滿滿的隔間裡,我也在其中扮演朝九晚五的職員,對我而言,這不是一份容易有成就感的工作,即使我都在對的座標位置坐下。工作的全盤面貌大概了解,我被分配到一角,執行角落的任務,承擔應有的業務職責。

一直以來,只有和她透過電話對談,話筒那端的聲音總是清亮直爽,不同於名單中其他的接聽者,那些人急著掛斷電話,虛應一番胡謅對答,或是不客氣的要我別再騷擾。她是我的個案,甫出監的藥癮更生人,第一次的互動,是她主動來電希望單位能轉介工作、協助就業事宜,她說需要一份工作糊口,家裡還有老小要照顧;一張制式的表格中,我留下個人基本資料,了解生活情形,註記她曾受過看護訓練,並且不在意薪水的多寡,我再再強烈感受到──只要有工作就好。

其實我的個案族群在就業市場上並不吃香,來求助一職者又常無法再進一步聯絡,或是眼高手低面試很多工作仍不滿意,甚至反覆無常推翻原先意願。他們絕大部分是非自願型的案主,無論是本人抑或家屬配合度都不高;我們一直有假設立場:如果他們都能有規律生活,願意謀事工作和正常的人際關係,相信可以擺脫被毒品控制的人生。但現實往往並非如此,一次又一次出入監獄者,大有人在。

幾個月後,我得到就業服務站的一些資訊,再次和她聯絡時,她說:我已經透過當地單位獲得看護工作了!等不及啦!你們太慢告訴我。

 

 

之後不定期的電話關懷,每每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和熱情應答,知道她作息正常,手上需要照顧的個案也越來越多。我在腦海中嘗試臆造她的模樣: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,應該是個風韻猶存打扮入時的海派大姐,放下曾經有的虛華,回到故鄉安穩的工作和生活。某次她說:妳怎麼都不過來看看我,都只有打電話來!如朋友般的親切使我心動的說:我也想呀,但是妳家離我們單位太遠,車程不是很方便,如果一切可行,當然想親自和妳聊聊。

然而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,很希望有個機會能和她親自面對面。又一些時日過去,巧逢單位要拍一部宣導短片,除了有故事劇情也有成功個案分享,我直覺想到大姐可以現身說法,但礙於個案族群的特殊性,實在不能把握她是否真正戒毒成功,因為我的案主們讓我看到太多人性的黑暗面,特別是欺騙…但不知怎麼著,緣份還是牽繫著我和大姐;勢在必行的會面,即使我們相約拍攝的時間急迫,她馬上一口答應。

多次的行前確認,必須等到她下班之際,所以聯絡的時間都是晚餐之後,電話那端,不免換來家屬的質疑。基於對環境的不熟悉,我再三確認大姐的住家地址,她說只要報上她的名字,就會有人手指巷子最邊間那,人人都認識她。由於她沒有手機,所以我特別詢問拍攝當天可能的下班時間,也請她來電至公務手機或是單位告知。那天,大姐比前晚說的傍晚時分更早打來電話,約莫下午兩時,她告訴我已經下班了!

因為一些行政事務和車程,當我和攝影師開車從市區上山時,雨水絲絲飄落伴行,黑漆一片的蜿蜒山路,人煙罕跡只見遠方微弱光點,雨刷不時擺動抹去痕痕水跡,或許太久沒有走山路,我只有一種窘迫的害怕,怕的是自己也消失在黑幕之中。瞪眼直視路旁不清楚的路標告示,為的是確認自己所在何處,不放過每個蛛絲馬跡,直到我驚叫:到了!到了!

 

 

當地多數住戶和店家早早休息,都已經拉下鐵門,街道只有路燈醺黃的圈圈光映籠罩。聯絡上大姐,要我們在某處先等她過來帶路。一名婦人遠遠走來,我和攝影師說會不會是大姐呀?但在幾聲呼喊後,經過車窗外的她自顧自地離去,「妳沒有發現剛剛那個婦人,走路搖搖晃晃的…感覺像喝醉酒的樣子,應該不是大姐,如果是的話,我想她應該不適合當成功案例。」攝影師說。

等待的時間使我心急和不安,幾分鐘後,另一打扮輕鬆休閒,身穿黃色厚T恤的人影靠近車身,和我們打招呼確認身份後,大姐不好意思笑著說:「白頭髮都沒染,還要上鏡頭真是害羞。」除此之外,她直說家中很簡陋。連排低矮的房舍,大姐領我們直直走向最後一間,雨勢暫歇的寧靜夜裡,短短的路途上只有我對她的寒喧,試圖和她拉近一些距離,這是我第一次「採訪」個案紀實,潛意識裡或許提醒我透過不斷的交談,即能掩飾又壓抑緊張。

為我們拉開紗門的是一位體格壯碩的男子,「妳就是這幾天打電話要來拜訪的小姐?」他看著我問,後來才知道他是她的弟弟。一時興起,我要求大姐教我用族語和年長的媽媽打招呼,雖然我的雙手冰冷,但還是握著奶奶的手用不流利的族語說:「yakiLokah su ga?(奶奶,妳好)」他們也為我翻譯奶奶的問侯;或許為求採訪順利,弟弟和女朋友都推辭另有聚會離去,現場只剩下我、大姐、攝影師,還有七十多歲的媽媽。

「就當成是家庭訪問,或是和朋友的對談吧!」在心中我默默下了這個指令給自己。一開始我和大姐猶如先前在電話裡輕鬆愉快的談話,我好奇的問:那妳是排行第幾個呢?大姐說媽媽有過兩段婚姻;我想問明白分別生了幾個小孩,她告訴我:何必分呢?都是媽媽的小孩,她生了十二個孩子;坐在對面的奶奶難得加入話題,提醒她說:是十一個。我伸出雙手,也要她把手借給我,開始一個一個數排行下來,後來我也不知正確是幾個子女,因為現在在世的只剩五名,其他已經去找主報到了。

其間我不時端詳大姐的外貌,和我所猜想的模樣相差甚遠:紮著清爽的小馬尾,燈光下才清楚的幾綹白髮,不施任何脂粉,穿著輕鬆的家居服,還有蔻丹褪色的短短指甲。我從工作和日常生活和她慢慢聊起,她說目前有六個個案要照顧,都是住在附近的獨居老人,星期一到星期六都要工作,星期天的上午會前去教堂做禮拜。在我們交談時,攝影師一直在旁調整位置擺放機器,正當我狐疑何時開始錄影,他告訴我可以了,只要像剛剛的對談即可,安排我坐在大姐的正對面,而鏡頭朝向她的側臉。我再次和她說:如果有妳不想談的事,不說出來也沒關係。

 

 

大姐一開始不太願意談到過去,但逐漸在一次次回憶重述裡,緩緩訴說她的人生故事…

她國中畢業後就到台北求職,類似是服務生的工作;大姐很有上進心,都會進修自己的語言能力,好比英文和日文。直到現在的閒暇時候,別人在看韓劇、八卦新聞,她卻將頻道轉到外國影片台,遮住中文字幕練習聽力,雖然字彙記憶量不比從前,也沒有人可以和她對談,卻不失為練習的好方法。

二十出頭時,她嫁到德國六年,產下一名男嬰;離婚後返台,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孩子。第二段的婚姻遇見一個不好的對象,她沒有明說,但可以感受到對方造成她一個難以抹拭的陰影。第一次接觸毒品,是因為朋友說安非他命可以減肥,不過她沒有瘦下來太多,卻是開始這十多年來的毒海浮沉,也進出監獄多次。她曾為了戒毒,在使用毒品後立即跑去派出所自首;直到某次下定決心,聽到別人說桃園女子監獄才能真正戒毒,就跑到桃園吸毒,然後向派出所報警抓自己。

過去這些日子來,她最捨不得就是自己的家人,他們一直在身邊給予陪伴和支持,想到在桃園服刑時,親人還要翻山越嶺來看她,這路程的遙遠和不便,讓她滿懷愧疚。出監後,返回家鄉即決定要重新開始生活,從心改變自己;她說,或許荒唐的過去是上帝要考驗她,不過她也付出代價,浪費了許多光陰。我向她說:「姐姐,妳是一個充滿愛的人,主讓妳知道妳很幸福,現在妳也回饋這些幸福給身邊的人!妳看妳現在是為人服務當看護,而且也和媽媽住在一起可以照顧她呀!!」

她曾經在醫院受訓習得看護的技能,目前的工作都是由當地社區協會引薦。大姐投入相當大的服務熱忱,盡心盡力照顧個案,並且陪著他們說說笑笑;若是老人家想知道她的過去,她就會明白的講,不捏造事實也不逃避過去。言談中,她對於現在的生活自滿也自足,非常感激曾經幫忙她的人。同村裡雖然仍有些人會說一些不利於她的耳語,但一切坦然以對。

在一旁的攝影師開口說:「其實我的表弟也是吸毒個案,一次注射過量毒品而亡,遺體被發現在公廁內,整個人呈現想求救的姿勢卻再也爬不起來。我們在身邊的人一直很想幫助他,不過都苦無門路,到底什麼才是用毒者需要的關懷呢?」

大姐不假思索的說,真正想要戒毒還是要靠自己,她下決心告訴自己不能再用毒後,一直想要從規律穩定的生活做起,當時沒有工作在家時,至少協助家務,不要到處跑讓媽媽擔心。不時提到非常感激家人對她無限大的包容和愛,每個人都願意支持她,協助她走過這段滿是荊棘的磨練。

在我的認知中,多數藥癮者都說用毒是因為交到壞朋友,這些朋友又如影隨行難以切割關係,所以我問:「那以前用藥的朋友還有來找妳嗎?或是其他不肖者又靠近妳?」她告訴我,過去的朋友都在台北,已經和他們斷了音訊,村裡也是有人在吸毒,剛開始會找上她,甚至是到住處來搗亂,可是她堅決不碰就是不碰。

大姐在訪談的過程中,不時眼眶泛紅,直視視線除了我之外,還有她的媽媽,我和奶奶坐在同張沙發椅上;年少曾經犯下的過錯,需要何其大的勇氣才能在父母面前坦承呢?訪談結束時,我向大姐要了一個擁抱,只是沒想到她用力地把我緊緊環住,似乎是一種情感的抒發──一切苦難都過去了,現在要平穩走下去,好好面對自己的人生。

我向大姐討教族語:「yaki,妳真偉大!」又再次拉著奶奶的雙手重覆說著,早已過休息時間的奶奶略顯疲倦,但仍投以微笑,並且祝福我。大姐笑著說,今天一直很緊張,卻也期待我們的到來,在未開拍前斟酌過往經歷要說「真的」,還是「假的」。她的媽媽特別參與我們整個拍攝過程,住在市區的妹妹、妹夫都打電話來關心,很想看到成品;由於比約定會面及結束的時間晚了些許,我向大姐陪不是,擔心延誤作息,她告訴我不會啦!因為每晚九點時刻,和阿姨(她的妹妹)同住的女兒都會來電sai-nai撒嬌)。也指著牆上一張女兒的獎狀,小學時她曾為清寒學生的優秀代表。

回程的車上,我和攝影師不約而同都表示被大姐深深感動,訪談間隨著她的眼角淚光,我有好幾次的心酸湧上,也感佩她浴火重生的歷程。基於保護個案立場,隔天我打電話詢問影片有否需要做馬賽克?如何稱呼才好?接起電話的弟弟一認出是我,第一句話就是:謝謝你們過來拍攝。

 

 

猶如一幅拼圖的人生,我們從來不知道全貌是什麼?常常找不到失落的那塊,意氣用事湊起不相甘的幾塊拼組,卻使其他正確位置的圖塊無法繼續接合;迷惑之際,必要提醒自己活在當下,上天總會安排良善他人伸出援手。大姐用她的信念和行動改寫自己的故事,以十幾年的時間換得醒悟,她的經驗,可以給迷途羔羊做為指引。她是幸運的,聽過太多吸毒者因為共用針具、毒品成份不純、劑量超過…命喪黃泉,或是一生反覆進出監獄和醫院。因為大姐──她是極少數戒癮成功的個案,我似乎找到在工作中遺失的那份小小成就和與有榮焉。

三分鐘的影片剪輯完成,劇情中穿插大姐受訪的畫面,她說:「在我們的村子裡,我的家是最溫馨、最幸福的,雖然經濟不是很好。有時候想想…難道我的一生都要這樣子?我自己做不好的表現,要家裡的人來承受嗎?」

「我有一個女兒,我媽媽對我很好,之前做錯十幾年了,太浪費光陰;現在我想好好工作,把女兒教養好。」

「真的一定要有規律的生活,平常不會到處跑,都待在家裡;為什麼一定在家裡?我一定要先穩,我媽媽才會真正的安心,這個女兒真的改過自新了!」

我一直相信,每個人來到世上,都帶著一份功課在人間找答案,當離世的時候,也是作業該完成之時;一次又一次的磨難,令人學習智慧和成長,馬太福音中提到:壓傷的蘆葦,祂不折斷,將殘的燈火,祂不吹滅。我們從來沒有被放棄,也千萬不要放棄自己。大姐或許一路走來曾經、踉蹌,但身邊的親友和她都沒有棄守──那份對生命的敬愛。

 

 

 

 

●本文為參加新營之聲廣播電台熱愛生命徵文比賽佳作

這是身為【寫作好手的阿姨】告訴我的徵文活動,其實一開始我對題目是沒有感覺的,因為要求的是「照顧」經驗,或是歷經「珍惜生命」的題材。想不到因為工作的關係,而認識了文章中的女主角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,有時候我看著自己的個案,我都在想…人生苦短,他們到底知道自己做了什麼?

後來我有和公司的長官分享這篇文章,希望有個公開的機會可以讓更多人知道這難得的案例,但…沒有後續了,我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,然後思考;而我--又為自己人生做了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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